裂缝(六) (第1/2页)
裂缝(六)
回忆的潮水,带着雨季特有的闷热,以及霉气混着劣质烟草的怪味,隐隐地还有麻将牌碰撞的刺耳声响,在乙卯坐入地铁的刹那,汹涌地淹没了她,使华南苍白的车间和喧闹的人群骤然褪色,取而代之的是多年前内地县城的筒子楼——乙卯记忆里永远挥之不去的梦魇,逐渐浮现在她的眼前。 在筒子楼里,每条幽暗潮湿的走廊都串联着几十户人家,活像一根根溃烂的羊肠,繁复地交缠在一起,恶心极了。而乙卯家的门,是其中最不敢轻易开启的一扇。 铜绿门板锈得斑驳,活像一张生了烂疮的脸。最刺眼的不是铁皮本身的腐朽,而是密密麻麻覆盖其上的、用各色油漆甚至锐器刻下的歪歪扭扭的字迹—— “还钱!”“欠债还钱,天经地义!”“老赖不还钱死全家!”……每一个字都张牙舞爪,饱蘸着债主们焦灼的怒火,与恶毒的诅咒。 门内,是另一个战场——不足三十平米的蜗居,塞着两张上下铺的铁架床、一张油腻的折叠桌和几个塞满杂物的破纸箱。空气永远滞重,混合着浓郁烟草、隔夜饭菜和一种深入骨髓的、绝望的潮臭。 那间家中赖以苟延残喘的麻将馆,开在筒子楼底层,那个原本堆放杂物的昏暗门洞里。 麻将馆原是乙卯妈的地头蛇娘家管理的一个小情报窝点,看女儿家被这赌鬼丈夫害得如此落魄,于心不忍,才施舍出来作救济的。后来娘家虽然没落了,但当地注重义气的混混们也看在那点薄面上,没有乱来。 乙卯大多时候都是待在麻将馆里的,因为她讨厌家中自从被债主挑断脚筋后,就得了失心疯的废物爹。 他像只要死不活的半鬼,阴沉枯槁,终日蜷在透不进阳光的床上,除了抽烟酗酒,就是对着空气喃喃咒骂着“扑街的世道”和“没良心的债主”。 烟灰和酒滓簌簌落在他床沿的烟灰缸里、被子上,有一次甚至起火差点把家烧了,还要把过错怪在乙卯身上,怪她是个“扫把星”,自从她出生后家里就没好过一点;还教她偷店里客人的钱和珠宝首饰拿去买烟酒,没得逞就拿酒瓶子扔她。 于是她恨极了这个使她降生在这样不幸的世界里的男人,继而把这种恨意投射到整个男人的群体之中,再也无法驱散。 麻将馆里的日子是截然不同的、另一风味的难过——乌烟瘴气,又人声鼎沸。牌桌上,金钱的输赢伴随着粗鄙的谩骂、虚情假意的奉承和瞬间翻脸的狰狞,将人性的扭曲、丑陋体现得淋漓尽致。 乙卯就在收银台后面那个小小的板凳上,懵懂地窥探着这一切,渐渐地看得平常…… 直到她开始长大,显露出挑的外型,这种恶意便慢慢地向她延伸,却没该有的保护后,她就在恐惧里逼迫自己成长,塑造出一个早熟、坚硬、却又布满裂痕的内核。 她收敛内里的锋芒,用巧言令色攀附上馆里那些她觉察出心地柔软的富妇人,使她们把她看作自己的孩子、乃至宠物般怜爱着,给她带来的不仅是麻将馆里的护身符,更是真诚的夸赞、好吃的食物,有时还会送她礼物。阿卯喜欢这种被追捧宠爱的感觉。可她知道这都是虚像,不可能永久。 而她真正的母亲乙方萍——一只警惕而貌美的母豹,这个家里唯一还能支棱起一点精气神,用精明的算计维持着这风雨飘摇的营生的人,却不给她任何的爱。 所以乙卯也恨她、恨她不爱她,恨她把弟弟这个万恶的吸血鬼生下来,增加了新的负担;恨她将所有的怨毒和不如意,精准地倾泻在自己身上:“阿卯!死哪去了?还不去倒茶!”“阿卯!你弟弟的尿布湿了,眼盲了看不见?”“赔钱货!养你不如养只鸡,鸡还能下蛋!” 活在这个破烂的家里,她可以是乙方萍和她老公的仆欧,天不亮就爬起来帮倒夜壶、去臭气熏天的公共水房排队打水、煮饭;可以是弟弟的保姆,吃喝拉撒、接送上下学、挨打受气后的安抚,她唯独不是女儿。不为别的,因为她是女孩,更因为她迟早要嫁出去。 数种恨意掺杂在一起,像阴沟里的苔藓,在不见天日的角落里疯狂滋生——她恨母父的懦弱与偏心,恨弟弟的骄纵,更恨这如同牢笼般令人窒息的家。 一颗疯狂的野心——逃离这里,爬上去,把这一切踩在脚下——如同一颗剧毒的种子,深深埋入了乙卯贫瘠的心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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